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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5版:阿坝日报

天 堂

作者简介 李舫,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,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。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,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,中国散文家学会副会长。

东经100°,北纬30°——海拔3500米。壤塘,离天堂最近的地方。

冈底斯、喜马拉雅构造裹挟青藏高原一路向东、向南,在龙门山古老大陆、古老海湾骤然止步,高高隆起成藏民族的香拉东吉神山。四条发源自雪域的河流——梭磨河、杜柯河、则曲河、脚木足河,一路翻越高原,穿过峡谷,集扎成束,将纯净的雪山之水汇聚为名闻遐迩的大渡河。

神山、神水拱卫着的辽阔高原,这就是壤塘。

壤塘,是被神灵赐福的土地。壤塘之名,源自境内的一个自然村寨。寨子坐落于山巅上,其山形似手托宝幢的“瞻巴拉菩萨”。瞻巴拉,义译持聩,梵音译作阎婆罗,旧译布禄金刚,也就是藏传佛教中的财神。“瞻”字译成汉字时走了音,成为“壤”,藏语中称平坝为“塘”,“壤塘”由此得名,也就是“财神居住的地方”。

(《天堂》上篇见本报11月13日5版)

■李舫

在壤塘,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作单调。走进这里,就仿佛走进了动植物乐园,红豆杉、紫果云杉、冰川茶藨子、紫茎小芹,白唇鹿、黑颈鹤、白马鸡、林麝……壤塘,拥有生物繁多的生物圈,孕育着种类丰富的植被。

华尔丹驾驶着他小巧的电动车,从县城出发,追逐着太阳的光芒,向东方的海子山驶去。

海子山位于壤塘县、阿坝县、马尔康市三地的交界处,据说是有大海儿子的山的意思。海子山有很多海子,老藏民曾经徒步数过,一共三十五个。这几年,从外面回到山里的年轻人带来了新技术,他们用无人机全方位地勘探了海子山的山形地貌,发现海子山的海子原来不是三十五个,而是三十六个,有一个小小的海子一度被一个大大的海子遮蔽,还好,他们及时为它正了名。

尊玛不墨千秋画,海子无弦万古琴。这也是走出大山的年轻人吟诵的新诗,多么优美,多么贴切,华尔丹暗暗记在心里。他知道,尊玛是阿尼玛卿山神的王后,她身着银色披风,骑着白色骏马,手捧如意宝,护佑一方生灵。海子山里这些大大小小的海子,是阿尼玛卿山神送给尊玛王后的礼物。这些海子,有的形单影只,有的群海相连,嘎乌措有三个湖,更嘎措苟有九个湖,措梦措赣的群海则多达二十余个。海子山翠绿茂盛,芳草萋萋,海子群烟波浩渺,接连天地。在这里,华尔丹深切体会到“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”的美景和意境。

海子山的湖泊,是藏民族的圣湖,是他们实证实修的理想之所。湖水由山间雪水融化供给,湖水碧绿沉凝,鱼儿畅游其间。在阳光、蓝天、雪山的映衬下,湖水不时由浅蓝转为深蓝,由浅绿转为深绿,瞬间又变成墨绿,五彩斑斓,变幻莫测。

海子山里,还有一块神奇的土地——南莫且湿地。华尔丹对这片土地的每一种动物、每一种植物,都如数家珍。湿地位于中壤塘镇查托村境内,湿地面积为183.3 平方千米,由三十六个大小湖泊构成,主要分布在海拔4200米以上。最大的湖泊是位于保护区东北的安纳尔措,海拔4539 米。整个湿地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脚印,冬季不枯不溢,含多种矿物质。在这里,拥有高等植物76科300属722种,野生脊椎动物5纲22目63科217种,有着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和生态多样性,以湖泊、沼泽等高原湿地生态系统为主要保护对象。这些大小不一的湖泊各具风格,湖光潋滟。静静地观赏,你会被它那气势磅礴不事雕琢的自然美深深打动,它的原始、纯净、苍茫与悠远,有一种大美不言的深沉韵味。湖泊是许多特有鱼类及湿地鸟类良好的栖息地,如大渡裸裂尻鱼、麻柯河高原鳅、普通燕鸥、普通鸬鹚等。

南莫且湿地是黑颈鹤、白唇鹿、林麝、绿尾虹雉、斑尾榛鸡、川陕哲罗鲑等珍稀野生动物,以及四十余种国家一、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植物栖息繁衍的乐园,种类繁多的珍贵物种在这里生长,在这里欢歌,它们优雅的身姿为南莫且增添了无限的盎然生机和魅力。

南莫且湿地还是大渡河一级支流——则曲河发源地,拥有沼泽、河流、湖泊、库塘、人工等多种类型湿地,是长江、黄河上游重要的水源涵养地和补给区,对调节长江流域河川径流、控制洪水、保持水土、涵养水源、降解环境污染等起着重要作用。四川共有湿地174万公顷,是长江经济带最大的内陆湿地省份,而像南莫且湿地这样独特的自然形态却是绝无仅有。

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青藏高原湿地,是上天赐给壤塘的礼物。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,是的是的,这话说得太对了,华尔丹想,南莫且湿地和海子山何尝不是我们藏人的金山银山?

华尔丹小心翼翼地绕过危险四伏的湿地,走到海子湖畔。极目远眺,天地无止无境,砾石穿空,铺天盖地,摄人心魄,华尔丹的灵魂顷刻间被这里的清净所洗涤,他不由自主地跪下来,亲吻着这片他无比熟悉的土地。

四十六岁的华尔丹是这里的生态养护员。小时候,父亲给他起名华尔丹,藏语的意思就是“胜利幢”,希望他吉祥如意,今天,他很庆幸自己的人生让父亲欣慰。早些年,他的任务是清理游牧藏民留下的可疑烟火,防止星星之火在高原蔓延。这些年,越来越多对高原雪域充满好奇的人走进壤塘,他们随手丢弃的日常垃圾在天然环境很难降解,对这里的水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,华尔丹的身份便由山火防护员,变成了生态养护员。

不管是山火防护员,还是生态养护员,华尔丹的工作从来没有轻松过。他要用他的肉眼看到这里的每一处遗弃垃圾,将它们带回去,在专门的地方焚化。

翻越重重大山,穿行茫茫草原,华尔丹在这里转了快三十年了,见到无数转山、转水、转塔、转庙、转经的善信。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朝佛,磕大头朝拜,转山插神箭,挂经幡煨桑,垒砌玛尼堆,抑或不停转动着转经筒默念时轮金刚。

——行走在尘世间,他们的眼神是慈祥的,脸色是和睦的,腰身是谦恭的。

他们也无数次遇到华尔丹,见证着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,见证他用最简单、最执着的守护表达对于自然、宇宙、宗教的深刻理解,他在用生命行走。

——行走在大路上,行走在天地间,他的心底是平和的,灵魂是宁静的,目光是坚定的。

不走进壤塘,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永恒和须臾。

风化的水积石、火积石留下了岁月的印迹,250万年的历史辽阔、空灵,却恍如一瞬。在这里,生命是最渺小,也是最伟大的存在。踏进壤塘,顷刻之间便可以抛却浮华,融入自然,回归本真。

传说中,壤塘是一个法螺自鸣、毛驴不前的地方。

公元前310年,壤塘已称牦牛徼外。秦汉时期,壤天已是藏人羌人的生息之地。悬天净土壤巴拉,有着尘世独缺的宁静与悠然。日斯满巴碉楼静默而巍峨地耸立在石坡寨的山水之间,在棒托寺里的五十万张石刻大藏经,向世人展示着壤巴拉信仰的坚韧,每一张石刻背后都有一段长长的故事,在这里眼之所见皆是心之所念,心与灵魂的距离越近,眼睛所能领悟的就越多。

在壤塘,精准扶贫、精准脱贫是一个响亮的口号。2009年一个偶然的机缘,桀骜不驯的少年戈尔登,以及很多像戈尔登一样,在明亮耀眼的青春韶华里踟蹰不前的年轻人——被带出了暗夜。

平均海拔近4000米、地势落差达到1500米的壤塘,是集安多、嘉绒、康巴为一体的藏民族聚居区,文化多元,特色鲜明。然而,美则美矣,地处偏远,山峦陡峭,交通闭塞。壤塘自然生态资源丰富,传统农牧业尚可形成自我循环,故而在近两百年来,这里受到外界的影响非常少。工业化、信息化和全球化等带来的社会快速变革,让壤塘本来正常、古老的社会运行方式,逐步被边缘化,逐步呈现为各种社会问题:经济贫困、教育落后、医疗匮乏、社会发展缺乏内源性动力。

这些问题的突出表现,则是当地青少年,他们就处于这个鸿沟之中,缺少发展机会和希望,也让地方社会发展存在更多不确定因素。青少年难以融入社会发展的进程,也难以真正构建可持续发展的社会机制。

心中无光明,何以消永夜?其实,2009年那次偶然更是一次必然,那是一宗善缘的发端。此后十余年的时间里,壤塘的有识之士走遍壤塘的山川和乡镇,用脚步丈量了6800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,寻找更多的戈尔登。

于是,在壤塘,一个宏大的计划诞生了。为什么不将这些贫困的人聚集到一起,教给他们一门生存的技能?授人以鱼,不如授人以渔。2010年,阿坝州、壤塘县联合当地国家级非遗传承人,开办了第一个公益的非遗传习机构——壤塘非遗传习所,将具有千年历史传承的绘画艺术开放给当地的青少年。戈尔登,是第一批走进传习所的学员中的一个。

十余年过去了,壤塘非遗传习所不仅以文化事业助力脱贫攻坚、乡村振兴,也将其影响力以几何级数扩增,壤巴拉非物质文化遗产,已经发展为包含绘画、藏医药、音乐、金铜造像、木雕、银器、陶瓷、雕塑、草木染、纺织、缂丝、刺绣、服装服饰、乡土烘焙、藏纸、藏香、藏戏等丰富文化艺术门类的传习体系,一千两百多个如戈尔登一般贫困家庭的农牧民子女,在这里走上了社会,走出了贫困,走上了世界。

反贫困,自古都是全世界为之牵挂的一件大事。建设一个远离贫困、共同繁荣的世界,是藏民族,更是世界上不同国家、不同民族面临的共同课题。就在不同肤色、不同民族、不同信仰的人们为反贫困事业艰苦奋斗、多方探索之时,在壤塘,一种新的致富方式渐渐成熟。在壤塘,深植于藏民族心底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,他们的信仰是坚定的,有如灿烂的阳光,犹如暗夜里的启明星。

须弥藏芥子,芥子纳须弥。时光在辽阔的天地间流逝,横无际涯,浩浩汤汤。千万载倏忽而逝,刹那间已是永恒。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,是那样的悲悯和亲切。壤巴拉神秘地微笑着,将花海、牛羊、经幡、棒托石刻,都汇聚在这片无尽的高原上、无尽的草场里。

藏民族更愿意亲切地将壤塘称为“壤巴拉塘”,更愿意在这里——

品一种千年传承,悟一段如烟往事;赏一曲千年古乐,享一段天籁梵音;听一桩千年往事,续一段万世因缘。苍天无言,高原为证。壤巴拉,像一位睿智的老人,见证着世世代代半牧半农耕的藏民族的寥廓幽静,见证着土司部落从富裕、繁华、精致到贫穷、衰落、土崩瓦解的整个过程,见证着具有魔幻色彩的高原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,见证着那些暗香浮动、自然流淌的生机勃勃,那些随着寒风而枯萎的花朵、随着年轮而老去的巨柏、随着岁月而风化的古老文明……壤巴拉,像一道迅疾的闪电,掠过高原,掠过天空,掠过河流,掠过冰封的大地,掠过鲜花怒放的田野,然后——抵达不朽。

壤塘,壤巴拉居住之所,离天堂最近的地方。

而今,这就是天堂。

(本文来源:《四川日报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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